编者按:国宝之美,穿越古今,器以载道,恢弘万千。每件珍稀文物背后,都凝聚着古人的匠心智慧,镌刻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见证着中外文明的交流互鉴。从2023年5月1日起,中新社“东西问”推出“镇馆之宝”系列策划(四),藉专家探究文物之意涵及其背后故事。
中新社杭州5月1日电 题:良渚玉琮王何以“玉见千年”?
——专访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资深研究员王明达
作者 张煜欢
玉器,是良渚文化最杰出的物质成就之一,其数量、体量、种类及工艺达到中国史前琢玉水平巅峰,是实证中华五千年文明的一大关键所在。在浙江省博物馆内,发掘自良渚反山王陵的玉琮王被称作“镇馆之宝”。其形式宽阔硕大,纹饰独特繁复,为良渚文化玉琮之首。
玉琮王有着怎样的“身世”?在良渚玉器中有何“与众不同”?对中华文明的延续有何意义?中新社“东西问”日前就此专访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资深研究员王明达。
视频:【东西问·镇馆之宝】王明达:良渚玉琮王何以“玉见千年”?来源:中国新闻网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玉琮王当年是如何被发现的?
王明达:玉琮王出自反山遗址的12号墓。1986年初夏,按照制定的发掘方案,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反山考古队进驻余杭县(现余杭区)长命乡雉山村,对反山这座高出平地4米左右、长90余米、宽30余米的土墩,在西端布了10×10米的6个探方。
王明达在良渚遗址公园内回忆当年的发掘故事。张煜欢摄
我是反山考古队领队。当时我们开工挖去表土不久,就陆续发现了一批汉墓,但这些并不是这次考古发掘的主要目标。二十天后,随着对汉墓的清理接近尾声,各探方的下挖深度已达150厘米左右。慎重起见,我决定停止使用小锄头翻土,改用锋利的大平铲把地面铲得又平又光,然后在这平整的地面上仔细观察土质土色的变化。
反山遗址地层。柱子 摄
田野考古最重要的本领之一是“土里头认土”。终于,我们在3号探方的中部,从大面积的灰黄土中辨认出一块灰褐色的斑土,又经反复铲光确认,划定了长方形南北向的四边界线,即土坑的墓口。
5月31日下午,大雷雨来临前,文保员陈越南从下挖的坑内清出一块粘有小玉粒和漆皮的土块,当时我在隔架(高1.6米)上,他用手掌托着递到我跟前,我弯腰看了一眼,忙从高处“跳”到坑中,从装土的土箕上折下一段竹片,顺着刚才取土块的边缘小心地剔去一小块土,又露出朱红色的漆皮和很多小玉粒。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于是我又用竹片轻轻地拨,终于发现了一个圆环状的白色器物,能看出一点点玉的颜色,我心想:“这下可逮着了。”这就是后来出土的编号97号玉琮。
值得一提的是,在整个发掘过程中,由于墓穴较深,而随葬品几乎布满墓内,人一下去几无立足之地,于是我们想尽办法找到了一个“土方法”——“悬空操作法”,即用两段毛竹横架在墓口的两边,再用绳索吊下两段毛竹放在墓内,在墓内的毛竹上铺上木板。人蹲在可移动的木板上,在不碰到器物的前提下,清理一段再移动一段。
王明达在良渚遗址公园内讲述当年考古工作的场景。张煜欢摄
最终,反山遗址12号墓共出土6件玉琮,玉琮王就位于墓主头部附近,其余5件玉琮大小、高低、节数稍有区别,出土于墓主胸腹位置。这也是浙江考古工作者第一次发掘到良渚文化的高等级墓葬。
王明达手捧玉琮王。受访者供图
中新社记者:玉琮王有何“与众不同”?其表面的“神徽”有何寓意?
王明达:这件玉琮是已发现的良渚玉琮中最大、最重、做工最精美的一件,高8.9厘米,上射径17.1厘米至17.6厘米,下射径16.5厘米至17.5厘米,孔外径5厘米,孔内径3.8厘米,被誉为“琮王”。
玉琮王。视觉中国 供图
玉琮王除了个头最大,奇特之处更在于其四面啄刻的“神徽”。在发现玉琮王之初,考古人员并未过多关注玉琮上的纹饰。其被送往文物库房进行编号、拍照之后我们才发现,玉琮王上竟刻画着头戴羽毛发冠、骑在神兽之上的“神人兽面”图案。
玉琮王局部——“神人兽面”图案。视觉中国 供图
这个图案的主体为“神人”,面部呈倒梯形,眼睛、鼻子、牙齿都非常写实。“神人”头上还戴有高耸的羽冠,内层刻有连续卷云纹的帽饰,外层为放射状羽翎大冠。“神人”的四肢都以阴纹细刻而成,上肢作抬臂、弯肘状,五指平张。“神人”的身下是一只伏在地上的神兽(形似老虎),外框有椭圆形的眼睑,之间以桥形凸面相连,有鼻梁和鼻翼,阔嘴内有尖利的牙齿。
《良渚玉工》香港主编、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特聘教授、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考古艺术研究中心原主任邓聪教授在其著作中收录的良渚玉器最具代表性的神人兽面纹饰。神人兽面的精致微刻技术,可以在1毫米宽度上徒手微刻3至5条纹饰,展示出良渚玉器工艺的高端绝技。孙自法 摄
我们解读玉琮王上的“神人兽面”图案背后是一种信仰,能够骑在虎背上征服老虎,代表着一种特殊的“神力”。玉琮王上的“神人兽面”图案,在所有的良渚玉琮上几乎都刻有,只是繁简不一而已。这或可说明良渚社会已有相当统一的政体,信仰的统一实际是人间社会统一的反映。
中新社记者:玉琮王与反山王陵对良渚文化意味着什么?
王明达:1986年3月,我们在申请反山发掘计划时写明,“据草鞋山、福泉山等良渚文化墓葬的发掘,我们认为反山亦应是一处重要的良渚文化墓葬,即‘土筑金字塔’。”
事实证明,发掘出玉琮王的反山王陵的确产生了多个“最”:其是已知良渚文化遗址中出土玉器数量最多、品种最丰富、雕琢最精美的一处高等级墓地;反山12号墓是迄今发现良渚文化最高等级墓葬,如果以单件计算,随葬品数量多达658件,其中玉器以单件计共647件(不含玉粒和玉片)。反山墓葬地营建规模之大、随葬品之丰厚、玉器之多而精,还没有任何一处良渚文化墓葬超过它。
游客参观反山王陵。王刚 摄
此前良渚文化在中国众多的考古学文化中并不“显眼”。1986年11月,为纪念良渚遗址发现50周年,“良渚文化学术讨论会”在杭州召开,我们献上反山这份“厚礼”,让全国各地代表们参观了发掘现场和出土的大批文物,获得大家高度评价。北京大学考古系严文明教授认为,反山的发掘把良渚文化推上了考古学科前沿。
中新社记者:良渚出土玉器对于中华文明的延续有着怎样的意义?
王明达:伟大而无用的艺术品的产生,是文明的标志之一。
玉器是良渚文化最重要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代表,反映了以神权为纽带的文明模式。当时的王权掌握了稀有的玉料,做成了各种代表身份地位的成组的玉器。
良渚玉器的主要种类有琮、璧、钺等,玉琮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每件玉琮上都刻有神徽图案。良渚玉器文化达到中国史前玉文化的最高峰。
观众参观反山遗址14号墓葬复原场景。李忠 摄
一件玉器的质地、制作工艺、形态等,可以反映拥有者的身份、地位及权力,是古老文明的一个重要体现。所以说,玉器是中国特色文明的最主要的指示物之一,在中华文明的形成过程中起了无法替代的特殊作用,正所谓“藏礼于器”。其中,玉琮王是良渚文化五千年文明史之中最有代表性的神圣玉器。
玉琮王。沈亦山摄
严文明教授曾说,以玉琮为代表的良渚玉器影响了大半个中国。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良渚文化尤其是良渚的玉文化,对同时期和更晚的龙山时代及周边文化都有着广泛影响,分布范围达到大半个中国。殷墟、三星堆等许多夏商周时期的遗址中,也发现了源自良渚文化的玉琮,由此可见良渚文化对中华礼制文明的意义。
中新社记者:以良渚玉器为代表的中国玉文明与世界其他国家有何不同?
王明达:中国是古代世界三大玉作中心之一,另外两大中心分别在新西兰和墨西哥,但三者的历史与文化传统各不相同。
墨西哥玉文化主要由当地祖先玛雅人创造,到如今玉文化已经断层。新西兰玉主要由当地原住民毛利人采掘琢磨使用。但事实上,新西兰玉主要讲的是玉料的产地。而且新西兰玉的玉器数量较多,但种类不多,与中国玉器相比,样式相当简单。
从世界范围来看,中国是最早制造和使用玉器的国度。中国用玉的历史延绵久远,古代玉器工艺有近万年的历史,其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至今不绝。(完)
受访者简介:
王明达在博物馆内讲解。 受访者 供图
王明达,男,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反山考古队领队。长期从事浙江考古第一线工作,曾担任中国考古学会理事、中华玉文化中心委员、中国文物学会玉器专业委员会副会长等职。